重庆红岩村是我心中的第一故乡,令我魂牵梦绕。这里既是生我养我的地方,更是我母亲边爱莲的安息之地。母亲1941年4月1日病逝时,我刚过一岁。那时,她在我脑海里音容无存,真是千秋嗟叹。
我在成长的岁月里,时常听到父亲钱之光、舅舅边应纪和外婆,以及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的叔叔阿姨们谈起她,都说她是一个有革命志向、坚强乐观、温和善良、宽厚忠诚、贤惠漂亮的女性。父亲说她是贤妻良母。虽然母亲去世时我还年幼,但我对她一直怀有深深的依恋之情。我长大后,对母亲有了更多的了解。
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处长钱之光办公室(颜波 摄)
第一个未缠足的女孩子
1914年3月29日,母亲出生在浙江诸暨城关一个贫穷人家。她3岁时,因闹饥荒,陈家外婆实在无力抚养,只好带她到自己娘家牌头镇牌轩下村找人家送养。这时,牌头镇金家墙弄村边家外公外婆的两儿一女相继染时疫夭折,二人非常伤心,得此消息立即将母亲收养过来。边家生活虽然穷苦,但外公外婆视母亲为己出,十分疼爱,并将她改名为边爱莲。
那时农村很封建,女孩从小要缠足。由于外公边乃庚参加过辛亥革命,在外见世面多,坚决不同意给母亲缠足,这使她成为附近村庄第一个未缠足的女孩子。当时农村也很少有女孩上学,更无男女同校的。但外公坚持要母亲上学,本村不能上,就到邻村上。后来本村开了女禁,母亲才回到本村上学。农村的学堂注重实用,母亲从小学会了打算盘、记账。她读书很用功,字也写得好,村里常有人请母亲写对联、书信等。
那个年代农村经济十分落后,外公家又缺男劳力,日子过得很艰难。可是外婆很能干,常常带着母亲插秧、锄草、缫丝、织衣,她才10多岁就顶上一个男少劳力。1927年春节期间,北洋军王淼的溃军沿途抢劫掠夺,年仅13岁的母亲背着3岁的弟弟逃到山上躲避。当年农村讨饭的人很多,外婆总要拿出一点粮食来接济,在外婆的影响下,姐弟俩对穷人总是给予同情和帮助。
14岁时,母亲来到杭州一个小缫丝厂做工养家。外公在杭州常和一些共产党人来往,他的住所是党的秘密活动地点。1928年,外公由钱之光介绍参加了共产党。这样的家庭背景和环境,让母亲受到革命思想的熏陶。她有时参加放哨活动,并曾在地下党办的工读夜校学习。母亲回村时,就给乡亲们唱大革命时期的北伐歌,或讲北伐革命和红军的故事。她喜爱看《岳飞传》《水浒传》等书籍,还引导弟弟看,这些书培养了他们的民族主义思想和见义勇为精神。
抗战爆发后,听到日寇烧杀抢掠,母亲随时准备一把剪刀防身。她说如果日寇来了,一定拼个你死我活。
1932年在杭州。左二:边爱莲
为了同志的安全
1938年3月,外公送独子边应纪到八路军武汉办事处参加革命,那时舅舅14岁。外公本想让姐弟俩一起走,但东拼西借也凑不够两个人的路费,只好让舅舅先走,母亲直到12月才成行。
当月,母亲女扮男装,穿着自己缝制的八路军军装踏上革命路程。她原计划先到八路军武汉办事处,因武汉失陷,就到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参加了革命工作,在会计保管科任财务会计兼保管员。母亲性格娴静文雅,待人和蔼,工作认真细心,乐于助人,群众关系很好。
1939年,母亲和父亲结婚。1940年3月11日,母亲生下了我,起名小莲。后来带养我的唐康阿姨为我改名小康。
1941年1月,皖南事变爆发,白色恐怖日益严重,组织决定让中共中央南方局、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和新华日报馆的一批同志撤回延安,母亲也在其中。撤回延安的人员必须以八路军(第十八集团军)驻重庆办事处工作人员和家属的名义,先向国民党当局呈报名单,经过审批才能办理通过国民党层层关卡的“护照”。但当这一批撤退人员名单已经确定,“护照”也已办好,第二天就要出发时,却发生了一个紧急情况:有一位从事地下工作的女同志暴露了身份,急需马上撤走。
正当周恩来思索时,父亲向他建议:“让那位女同志顶替边爱莲的名字撤走吧!”
1940年在重庆红岩。左起:张元培夫人及孩子,母亲边爱莲和我,谢淑珍及女儿赖小渝。
父亲是1927年入党并参加过长征的干部,后来长期跟随周恩来在国统区工作和战斗。这时他担任八路军重庆办事处处长,办事处同志都称赞他是红岩村的好管家。
周恩来听到父亲的建议后,关切地问:“边爱莲同志不是已经有了身孕吗?”父亲说:“她暂时不走没有关系,可是那个同志不走会有危险。”周恩来最终接受了父亲的建议,那位地下党员安全撤回延安。而母亲为了同志的安全和革命工作的需要,不顾个人安危,毅然接受组织安排。
1941年3月,她被暂时疏散到重庆仁爱堂医院,可是没料到这家医院安排给母亲的床位曾住过一名猩红热病人。因为医院条件很差,病床消毒不严格,她不幸染上猩红热。由于国民党的封锁,缺少药品盘尼西林,母亲于3月27日发病,31日病情危重,后转到重庆武汉疗养院,但已回天无力。
4月1日上午8点,母亲小产,生下的小妹妹夭折。下午4点零5分,母亲病逝,年仅27岁。母亲于4月1日晚12点入殓,4月2日中午安葬于小龙坎伏园寺墓地。
红岩荟萃留芳名
母亲病逝,父亲非常悲痛。那时他作为重庆办事处处长,工作十分繁忙,无暇照顾我,只好把年幼的我先后托付给唐康阿姨和李泽纯伯伯等带养。直到1946年八路军重庆办事处撤退时,父亲才托人将我接回诸暨老家。
1950年,父亲和刘昂妈妈接我到北京上学。我10多岁时,父亲把他珍藏多年的我生母的照片给了我,其中有她怀抱我的照片,还有父亲领着我在她墓前的合影等。睹物思人。母亲是我心中永远的痛,也是我心中永远的骄傲。
母亲的骨灰如今安葬在红岩公墓。与她一同安葬的,还有周恩来的父亲周懋臣,邓颖超的母亲杨振德,以及黄文杰、李少石等13人的骨灰。他们是1939年至1945年间,在中共中央南方局、八路军重庆办事处、新华日报馆工作时先后牺牲和病逝的革命先辈及亲属。
红岩公墓(颜波 摄)
当年,他们去世时棺葬于小龙坎伏园寺墓地。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,遵周恩来嘱,平坟还耕,于1958年11月28日将遗体分别火化,就近深葬。
20世纪80年代,因修铁路,道路截断,不便祭扫,重庆市委、市政府在征得邓颖超同意后决定,于1984年5月2日将13位逝者的骨灰迁葬于红岩公墓,并在6月11日举行了红岩公墓落成仪式,我和许多革命长辈及逝者亲属应邀参加了这一仪式。
举行红岩公墓落成仪式时,有人作诗纪念,其中一首《怀念边爱莲》,是献给母亲的,后存于红岩革命纪念馆。
诗曰:
玉颜皎洁逾白雪,
仰首挺胸战岁月。
红岩荟萃留芳名,
仅叹年华早消歇。
在泪眼迷离中,我仿佛看到了母亲。她是一位平凡而伟大的母亲,像一束和煦的阳光,永远映在我心灵的深处。
母亲及其他革命先烈永远长眠在红岩这块土地上。这是他们曾经战斗和生活的地方,也是他们为中华民族独立和解放献出了宝贵生命的地方。
文丨钱幼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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